前不久，一名网络博主在地铁拍的日常生活照，遭不怀好意之人使用AI技术“一键脱衣”，再次引起社会对“AI换脸”等深度合成技术的关注和担忧。
早在2019年，一款名为“ZAO”的AI换脸软件曾风靡网络，只要提供一张照片就能成为影视剧的男女主角，让众多网友趋之若鹜。然而，因侵犯版权、侵害隐私、危害数据安全等问题，“ZAO”很快被下架处理。
然而，随着技术发展和使用门槛降低，“AI换脸”的应用场景越来越多，背后的黑灰产业链也逐渐浮出水面。记者调查发现，目前在网络平台上，售卖明星换脸的淫秽视频、提供视频定制换脸服务、教授换脸技术等已经成为一门生意。
技术本无善恶，但技术应用需要规制。4月11日，国家网信办发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在产品安全评估、数据合法性等方面作出具体规定。业内人士认为，这一规定实施后，将对包括“AI换脸”在内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起到很好的规范和指导作用。
“AI换脸”的法律边界何在？“AI换脸”服务的提供者和使用者存在哪些法律风险？如何规制和防范“AI换脸”对个人和社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近年来，“AI换脸”等深度合成技术快速发展，在服务用户需求、改进用户体验的同时，也被一些不法人员利用，生成恶搞视频、色情视频在网上传播、出售。记者注意到，在有关部门和网络平台不断加强监管的背景下，一些“换脸软件”和“定制换脸服务”转向更隐秘的角落，形成地下黑灰产业链。
换脸应用“FacePlay采取会员制的方式，为用户提供视频和照片换脸服务（应用页面截图）
记者在百度搜索关键词“AI换脸”，查询到一些标注为“广告”的网站，仍在出售“明星换脸视频”。根据网页留下的QQ号，记者联系到一个名为“深蓝”的卖家，其随后发来“百位明星合成视频合集”的列表截图，文件名上标注出多位大众熟知的女明星。
“100部，打包价108元。”深蓝表示，视频文件将通过QQ文件发送，支持微信、支付宝、QQ红包等支付方式。为了证明视频的质量，深蓝随后发来几张动图，内容是几位女明星被换脸后的淫秽视频截图。
另一个卖家则向记者发送了网盘链接。对方称，视频时长有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等，可以保证视频质量。“如果你有特别喜欢的明星，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定制服务，收费比较贵。”对方表示，一段时长约5分钟的定制视频要价188元，“两三个小时就能给你”。
上述两位卖家都声称，出售的明星换脸视频是团队自己制作的，深蓝更是夸口称“独家发售，绝无仅有，质量有保证”。两名卖家提供的明星换脸合成视频流畅度极高，几乎达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
实际上，演艺明星、社会名人更容易成为“AI换脸视频”的受害者。近期，一名男性特效师将自己的脸替换到影视片段中，生成跟女星迪丽热巴亲吻视频，引发粉丝抗议。
因不堪其扰，一些明星选择维权。2021年8月，刘昊然工作室发布声明称，有人利用“AI换脸”技术传播对刘昊然带有侮辱性的视频、截图，同时含有诽谤言论的聊天记录。该工作室表示已向警方报案。2021年9月，林俊杰因个人肖像被短视频博主用“AI换脸”技术制作了大量的鬼畜视频，起诉了平台及该博主，要求其赔礼道歉并索赔27．5万元。
不仅有出售明星换脸成品视频的卖家，各类提供“AI换脸”服务的App和小程序，仍在网络中存在。更甚者，一些卖家要提供换脸技术教学服务，进一步降低这类技术的应用门槛，易造成对他人权益和社会公共安全的危害。
在手机应用商城，记者搜索“AI换脸”等关键词，就有不少相关App推荐，如“AI换脸”“FacePlay”等。在某社交平台上搜索“换脸”，也能看到不少“AI换脸”的小程序，如“AI换脸变装”等。
记者下载了热度最高的“FacePlay”App。该App有多款换脸模板可供选择，包括AI绘画、影视剧、气质美女、男士专属等，一键上传照片便可生成换脸视频。
要想在这些App和小程序上使用“AI换脸”功能，有些需要付费，以“FacePlay”为例，周会员17元、年会员398元。也有免费适用的App，一般用户每日可享受一次免费“AI换脸”的机会，用完免费次数后可通过浏览视频广告获取权限。
而在电商平台，“AI换脸”“换脸”等关键词已被屏蔽，但通过“明星视频”“定制视频”等更隐蔽的关键词，仍能找到出售换脸软件、定制明星换脸视频及教授换脸技术的卖家。
记者搜索某电商平台发现，一名卖家通过视频教授“AI换脸”技术，还提供代码脚本网页，收费只要39.9元。
记者联系了其中一名卖家，对方不仅售卖明星换脸视频和定制换脸服务，还提供教学服务，“只要39.8元，包学会”。完成付款后，记者收到卖家记者发来的一条网盘链接，里面是一段教学视频。“视频被封了，只能压缩上传，先保存到网盘后再下载。”该卖家告诉记者，根据视频的步骤，就能学会AI换脸操作。
随后，卖家又给记者发了一组账号和密码，还有一个网页链接。“这是我们的代码脚本网页版，比那些换脸软件的功能更加强大。”卖家提供的教学内容显示，用户根据指引，完成登录、提取脸部数据、训练模型、换脸输出视频等步骤，就能实现“AI换脸”视频的制作。
记者注意到，这个店铺的月销量超过50，但没有评论。卖家在私信中强调，不要公开发表评论，“有问题直接联系我就好了”。
相对现成的 “AI换脸”软件多适用于拍照场景、影视剧片段的替换合成，上述卖家教授的换脸技术更能为所欲为：用于换脸的照片不受限制，可合成的视频片段也不局限于影视作品，包括新闻、私人影片等都可被“AI换脸”。
“00后”小陈告诉记者，出于猎奇和娱乐心态，自己以前也喜欢看视频网站的“AI换脸”视频，“把唱跳偶像的脸换在古装人物身上，很新奇。”但之前有朋友用她的照片生成恶搞视频，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引发她对“AI换脸”的警惕。
越来越多人意识到，“AI换脸”是一把双刃剑，亟须法律对技术进行更系统的规制与引导。
“深度合成技术在给大众提供娱乐的同时，也因为滥用和缺少监管，造成了信息安全隐患和传播侵权的乱象，甚至成为刑事犯罪的‘帮凶’。”一名长期从事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的民警对记者表示，已经有不法分子将“AI换脸”用于制作虚假视频，从事电信网络诈骗等违法犯罪活动。
近年来，“AI换脸技术”频频被一些犯罪分子盯上，随之而来的犯罪手段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除了演艺明星外，部分不法分子还将“AI换脸技术”使用在普通人身上，由此制造一些所谓的遭泄露“私密照片”，对当事人实施敲诈勒索。
实际上，即便只是用“AI换脸技术”制作娱乐性的恶搞照片，也有可能涉及侵犯肖像权、名誉权，造成严重后果的，还可能构成侮辱罪或者诽谤罪。
按照民法典规定，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丑化、污损，或者利用信息技术手段伪造等方式侵害他人的肖像权。这就意味着，无论个人还是平台、软件开发商，未经肖像权人同意，通过技术手段提取肖像，并擅自使用或上传至换脸应用中供用户选择使用的行为都侵害了他人肖像权。
去年年底，杭州互联网法院审理了一起因“AI换脸”App利用深度合成算法侵害他人肖像权的案件，判定App开发者构成对原告肖像权的侵害。在这起案件中，原告楼某某是一名古风汉服模特，经常在社交平台发布古风汉服照片和视频。楼某某发现被告公司运营的“AI换脸”App中使用的是其拍摄的古风造型视频模板。用户可通过上传个人照片，将视频模板中的人脸替换成用户上传的人脸，除五官发生实质性变化之外，其余内容都与原视频保持一致。软件生成换脸后的古风造型视频，用户可以将其保存并分享到其他平台。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公司未经楼某某同意，利用深度合成技术使用其肖像制作了伪造视频，依法应认定为构成对楼某某肖像权的侵害。法院判决被告向楼某某赔礼道歉并赔偿损失5000元。
民法典还规定民事主体享有名誉权。例如前文提到的各类换脸视频的网络卖家，将他人的脸换到不雅视频中，或者利用换脸软件对他人进行恶意丑化，就涉嫌侵犯他人的名誉权。另外，这些卖家出售深度合成的明星换脸色情视频，还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可能构成刑事犯罪。
法律界人士指出，若有视频创造者发现自己的视频被“AI换脸”App运营商盗用，视频所有人可以通过提起民事诉讼方式要求运营商承担停止侵权、赔礼道歉并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如公民发现自己的视频被人用于违法犯罪，可向公安机关报案追究相关人的法律责任。
“技术发展是不可阻挡的趋势，技术应用也往往超前于风险应对手段的产生。”北京市盈科（海淀区）律师事务所网络犯罪辩护与刑事合规部主任刘洋认为，深度合成技术对影视、娱乐、教育、科研、医疗等领域的发展有相当促进作用，让“AI换脸”等应用屡陷争议的原因，既有开发者的利益需求，也有技术规制的天然滞后性。
技术对人类生活、工作影响深远，但“技术中立”并不能成为规避责任和义务的理由。今年1月，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安部联合发布的《互联网信息服务深度合成管理规定》正式实施，为深度合成服务划定了“底线”和“红线”，强调不得利用深度合成服务从事法律、行政法规禁止的活动，要求深度合成服务提供者落实信息安全主体责任。
随着技术迭代不断加速，与之对应的，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法律规制和政策引导也在不断完善。4月11日，国家网信办发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共21条，对生成式人工智能产业给出较为详尽的规定，其中包括定义、准入资格、责任义务和处罚措施等。
刘洋分析认为，《征求意见稿》在产品申报安全评估、数据来源合法性要求、对用户输入信息和记录承担保护义务等方面的规定，具有更强的现实意义。“尤其在个人数据和信息的保护方面特别重视，要求提供者在提供服务过程中，对用户的输入信息和使用记录承担保护义务，不得非法留存能够推断出用户身份的输入信息，不得根据用户输入信息和使用情况进行画像，不得向他人提供用户输入信息。”
要遏制“AI换脸”等人工智能领域的深度合成技术应用乱象，还得政府监管部门、平台、网民多方形成合力，多管齐下。
网民需要自律、守法。“个人使用换脸工具，需要用在合理合法的用途和目的上，需要对法律常识和公序良俗有底线意识。”刘洋说。企业则需要在技术研究和应用中规范伦理要求，履行主体责任。刘洋举例说，网络平台如果明知视频违法违规而不采取措施，继续对他人和社会造成损害，平台也应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
此外，针对技术研究与应用的法律规制和执行效能还需进一步完善。“在制度设计层面，我国未形成统一的对人工智能技术的系统性立法，现有的法律规范在落地执行层面也存在挑战。”刘洋说，立法要及时关注技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现象、新问题，监管部门则要重点关注和监测对可能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危害国家安全和社会公共利益的“AI换脸”视频，严格监管，对各类违法侵权行为重拳出击。
